张昕,苏州中学校长,苏州市政协副主席。1982年苏州大学数学系毕业后,即从事教育工作。1986年调至苏州中学。1989年经选拔受国家教委派遣,赴日本留学,专攻“学校经营学”。1991年回国后担任教务处副主任,1995年担任副校长,分管教学与国际交流。1999年获管理学硕士学位,2003年兼任苏州中学园区校校长。2006年考入东南大学,攻读艺术学博士。2007年担任苏州中学校长,并任苏州大学教育学院兼职教授、硕士生导师。
苏州中学校长张昕的办公室,在正对校门、建于1936年的科学楼上。在建立之初,这里就是专供物理、化学、生物等学科上课和做实验的场所。张校长说,1986年他到苏州中学工作时,这里还是实验楼。从汪懋祖先生1927年组建苏州中学起,苏州中学就开始走科学之路,国学与科学并重;汪懋祖办学术型高中的理念,被他的继承者们延续至今。
如今苏州中学的所在,正是1035年范仲淹创办州学(后称府学)的地方。这里出过8位科举状元以及众多载入史册的学者、名人。1904年新学肇始,这里成为江苏师范学堂,后改名为省立第一师范学校。1927年,省立一师、省立二中和省立工专高中部合并成立第四中山大学区苏州中学,首任校长是汪懋祖。汪懋祖曾经留学美国,师从著名教育学家杜威,胸怀教育救国之志,他放弃大学教授的职务,回到家乡组建苏州中学。汪懋祖延请名师,鼓励学术,苏州中学一时人文荟萃,声誉斐然,并留下良好的传统,人才辈出。从上世纪20年代至今,从苏州中学毕业的两院院士已知的有50多人。
张昕校长对苏州中学的历史如数家珍,对前人的传统尊敬有加。他专门撰文解读过汪懋祖的教育思想和他提出的“苏中精神”,也一再提到范仲淹和顾炎武,钱穆和钱伟长。张昕说,前人的教育理念已经很先进,需要我们在继承的基础上去发扬和创新。在“办学术型高中”和“以大学的境界办中学”的基础上,今天提出的口号是“让更多的学生有更好的发展,以科学的方法求和谐的发展”。
如今的科学楼仍有民国建筑的味道,改造时特意留下了木制旧窗,未上新漆的斑驳木窗透着岁月沧桑。张校长说,这是为了让人亲身体验苏州中学的辉煌历史。他的办公室窗明几净,布置于不经意中显得别具匠心。这位数学老师出身的校长,20年前曾赴日留学,他是数学学士、教育管理与经济学硕士、艺术学博士。张昕笑言,他是本科为饭碗、硕士为工作、博士为兴趣。他当年喜欢诗歌和绘画,想学艺术,差点进了建筑系,却因为色弱没被录取,阴差阳错进了数学系,大半生的职业生涯贡献给了教育,但他一直没有放弃自己的爱好。在他眼里,教育也是一门艺术,尤其是在苏州中学这样有丰厚人文传统的学校,教育绝不仅仅是为了升学。
从汪懋祖先生开始,苏州中学就是以大学的境界办中学的
苏周刊:苏州中学的历史,远可以追溯到900多年前范仲淹创办苏州府学,近有汪懋祖先生1927年建苏州中学,为什么将110年前江苏师范学堂创立作为校庆日?
张昕:110周年是指苏州中学开办“新学”的历史。苏州中学具有“千年府学渊源,百年新学历史”。1904年12月7日,苏州府学改建为江苏师范学堂,开启了“百年新学”的历史。当时国学大师罗振玉在这里主持工作,王国维在这里教书。作为一所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学校,我们值得纪念的历史节点不少,2013年是清代理学家张伯行在苏州府学创设紫阳书院300周年,2015年是范仲淹创办苏州府学980周年。1927年,汪懋祖先生在当时的省立一师(1912年江苏师范学堂改为江苏省立第一师范学校)和其他几所学校基础上,建立了苏州中学,这也是苏中历史上非常重要的。从汪懋祖先生开始,苏州中学就是以大学的境界办中学的。到现在为止,我们都没有改变以大学的境界来办中学的理念。
苏周刊:请谈谈如何以大学的境界来办中学?
张昕:包括老师的教学风格、学生的校园生活方式。汪懋祖当时是办学术型高中,我们现在还是这样做的,只是做法不同。他可以请到像钱穆这样的大家来教中学,请来十几位这样的老师,我现在做不到。汪懋祖辞去大学校长来做中学校长; 钱穆在这里做中学教师,再到北大去做教师;地理学家胡焕庸先做大学教授,再来苏州中学当校长。当时钱穆是国文老师,颜文樑是美术老师,吕叔湘是英文老师。还有和汪懋祖在北京共过事的杨荫榆,也曾经在苏州中学教英文。
但是我们现在跟大学实行打通式的合作,汪懋祖那个年代也做不到。我们的精神是一样的,是用大学的境界办中学。现在全中国来讲,普遍使用中学的境界来办高中,用大学的境界来办和用高中的境界来办,可能在高考分数上差异不是很大,但是未来在学生身上所体现的东西是差异很大的。
以天下为己任,这是苏州中学育人的最高理念
苏周刊:汪懋祖先生当年提出过“苏中精神”,请谈谈您的理解。
张昕:汪懋祖先生的教育理念是“教育源于生活,教育改变生活”。他是著名教育家杜威的学生,他发展了杜威“教育即生活”的思想。汪懋祖做苏州中学校长时所确立的苏中精神,是“有转移环境之能力,而不为不良环境所屈服”。他说从苏州中学毕业出来的学生,要在德智体诸方面全面发展的同时必须具备苏中之精神。“转移环境之能力”我理解包括两个力,一是物质改造力,即用知识改变人的生活;二是精神影响力,用你的理念、思想去影响人们的价值观。“不为不良环境所屈服”,我认为也有两个方面,一是艰苦条件的承受力,二是不良风气的免疫力。汪懋祖的话,我觉得真的很有道理。我跟学生们讲,你在苏州中学学习的时候,一定要习得这种精神;你将来走向社会的时候,你的身上要显示这种精神。苏州中学历史上有如此之多的对社会有贡献、有影响力的优秀校友,正是汪懋祖先生的“苏中精神”的体现。
汪懋祖当时的办学理念,我觉得境界非常高,不需要去超过他,只需要按照他的路子去走。比如说他提出办学术型高中,他说“以教师的学术去引领学生的学业”。在他的办学理念的引领下,当时他所引进的教师,应该说都是这样做的。比如说钱穆,他早年最重要的学术成果《先秦诸子系年》就是在苏州中学任教的时候完成的。
苏周刊:苏州中学的历史和文化对今天的苏州中学有什么影响?
张昕:在苏中的历史上,如果我们要挖掘一个最高理念、最高精神,那就是胸怀天下,以天下为己任。苏中历史上有四个人,他们一脉相承,体现了这个精神。第一个就是我们的始祖范仲淹,他的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,早已成为中华民族的道德训诫。1035年作为苏州知府,范仲淹把他家里的一块风水好的宅地拿出来办府学,这本身就体现了兼济天下的思想。第二个是苏州府学的先贤顾炎武。他提出的“天下兴亡,匹夫有责”,已成为中华儿女的报国誓言,成为我们的民族精神。第三个是汪懋祖,他矢志教育救国,1916年获奖学金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留学,成为杜威的弟子,为实现亲自办学、普及教育的理想,1927年他辞去大学的职位,回故乡组建苏州中学。第四个是苏州中学的学生,钱穆的侄子钱伟长。钱伟长以历史满分考取清华大学历史系,在他进入清华大学不久,“九一八”事变爆发,他毅然提出从历史系转到物理系,要科学救国,改变中国的技术落后,造飞机大炮打日本人。当时清华物理系的系主任吴有训没有同意,后来在钱伟长的强烈要求之下,同意让他试读。结果他很快成为物理系的尖子。他们都是心怀国家,胸怀天下,以天下为己任,我觉得这是苏州中学育人的最高理念。
先贤对我们今天的影响在于,我们不仅仅关注学生的课堂学习,不只是追求升学率。当然不是放弃升学率,我把它作为最低境界,我们更关注的是在学生的头脑里、骨子里,在学生的未来道路上和投身社会以后,所体现出来的东西。
社团让孩子学会很多课堂上、书本上没有的东西
苏周刊:请具体谈谈,除了学业,苏州中学是如何实现“育人”的目标的?
张昕:很多人都知道苏州中学的社团非常丰富活跃,在全国都有一定的影响。我1986年调到苏州中学当老师,当时的校长就提出“课堂教学为主,课内课外相结合”。苏州中学的第二课堂——兴趣小组是在全国做经验交流的。从上世纪90年代到新世纪以后,我们把兴趣小组转型为社团。1998年,我是管教学的副校长,我当时提出要以企业改革的观念来改革我们的社团,把当时“校方主办,教师主导”的社团变为完全由学生“自发创设,自主管理”,把“国有企业”变成“民营企业”。学校有一个社团管理机构,每年对社团进行检查和评估,还有评比、表彰等。从那之后,学生社团如雨后春笋一样出现。到现在为止,我们两个校区有上百个社团,分成三类:娱乐型社团、学术型社团、公益型社团。娱乐型社团,比如乐队、动漫社、魔方社;学术型社团,比如文学社、国学社;公益型社团,比如红十字会、志愿者协会、环境社。
社团让孩子学会很多课堂上、书本上没有的东西,包括人与人之间怎么合作,在合作中锻炼领导力。过去的社团以兴趣爱好为主,现在我们赋予它现代企业的特征,可以培养创业能力、领袖能力,几个同学商量社团的章程、管理体制,谁做社长、副社长,招兵买马。学校不给经费,但是同时每年评比的时候有奖金。经费有的是交会费,有的是企业赞助。我跟学生讲,你拿人家的钱不能白拿,一定要为别人做事情,要双赢。他们会在自己的杂志上帮别人登个海报。他们会找律师,依法签合同,争取经费,经费拿到后,我会教他们怎么用钱,钱少怎么办?理财。他们可以从中学到合作、创业、守法、咨询、理财。有些社团有很多部门,将其他社团兼并起来做成大社团;还有搞服务外包的,有专门帮别人搞广告策划的社团。曾经有一个美国学校的校长找我交流,提出合作举办学生国际数学竞赛,我很愿意,让学校的国际数学信息社的社长和那位校长谈,结果谈成功了,就由这个社团和美国学校合作,所以我们的社团还有国际项目。
苏周刊:能否举例说说,社团是如何影响学生的?
张昕:今年暑假,我们的学生获得世界魔方协会的批准,自筹资金,举办了世界魔方比赛。学校只需要提供场地。我很惊讶,他们不仅办成了这件事,而且办得相当成功。当天我参加了,几百个来自全国各地的魔方爱好者,还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华人都来参赛,小到六七岁的孩子,大到六七十岁的老人。我们的学生有了这个平台以后,能做大事,能做世界性的大事。全国的大事每年都有,五六年前他们就搞过苏州模拟联合国大会。后来又搞了全国模联。
最令我感动的一件事是,在今年暑假高中毕业典礼上,我颁发了一个从来没有颁发过的奖——校长特别奖,奖励一位同学。在他们升高二的暑假前,最后一天的结束大会是用广播的形式开的,开会之前半小时,同学陆陆续续来学校,老师还没有走进班级,突然发生了一件大事,一位有先天性心脏病的同学昏死过去了。当时班上只有十几个学生,有的同学负责急救,掐人中、人工呼吸;有的同学开窗透气,将桌椅搬开;有人打电话叫救护车,有人分头跑到三个校门去等救护车,还有人联系家长、老师。一分钟不到,孩子被救活,20多分钟后救护车到了,把他送到医院。医生说:“幸亏你们救得及时,送得及时。”如果当时我或者班主任在场,可能都会不知所措,但是居然高一的孩子们做到了。因为这件事,我不仅敬佩我的学生,甚至有点崇拜我的学生了。这种能力、意识、反应是如何培养的?靠课堂教学是没有用的。实际上这跟社团的关联非常大。我颁奖给那个被救活的孩子,为什么?因为他平时就告诉大家,我有先天性心脏病,我一旦出现危险,你们该怎么救我,他把救护的方法教给别人,他是学校红十字会的秘书长,一直致力于急救的宣传。所以我说,你自己救了自己,而且你教会了很多人怎么去救别人。
我们高中的教学瞄准的不是高考,而是高考以后
苏周刊:请具体谈谈,苏州中学和哪些大学有合作,是怎样合作的?
张昕:我不能像汪懋祖一样把大学教授请来教中学,但是可以请他们来做讲座。学校有一个道山讲堂,还有一个南大讲堂,最近苏州交行还帮我们搞了一个经济金融的讲堂。汪懋祖当年也请胡适、蔡元培等人来讲学。但是我现在做到的一个事情,那个时候没做到,甚至没想到,就是跟大学的合作。2009年开始,苏州中学和西安交通大学合作招收八年一贯制的两个班,高中两年、本科四年、硕士两年。高中第一年在苏州中学,第二年就到西安交大。从2009年到现在,我们已经招收了五批学生。我们高中的教学瞄准的不是高考,而是高考以后的东西。西安交大要培养的是理工科的杰出人才,我们的教材对接的就是西安交大的人才需要,而不是高考的需要,我们有更多的时间,不是用来做题目而是做研究。从2012年起,我们和南京大学合作进行六年一贯制直通车(高中两年、本科四年)的招生,对接南京大学匡亚明学院,它是南京大学培养拔尖创新型人才的学院。每年培养二十几个学生,来自全省各地。我们用不着在高压之下搞应试教育,我们瞄准的是南京大学的大理科教育,培养综合性的理科人才。教育理念、课程、教学、学生学习、评价全部都发生变化,我把这叫做“七大革命”:1.观念革命,从关注高考现在变为关注大学;2.课程革命,从千校一面到为大学量身定制;3.教学革命,从习题解答教学到问题研究教学;4.学习革命,从目标驱动学习(考大学)到兴趣驱动学习;5.教研革命,从中学老师跟中学老师合作教研到中学老师和大学老师合作教研;6.评价革命,从考试评价到发展性评价;7.管理革命,从部门管理到项目管理。这样培养出来的孩子是不一样的,因为我们要对接大学,提出的口号是:从大理科生到大科学家。一定要培养大科学家,中国现在还是很缺乏大科学家的。
我们和美国维克森林大学已经合作了一年,引进了它的卓越课程,目前我们是唯一引进这一课程的高中。卓越课程培养的是学术修养,包括学术的阅读、研究、写作、表达、演讲,这正是我们的高中教育和世界先进的大学之间的差距,我们的高中教育最缺的是学术思维和学术修养。引进后,在学生、家长当中的反响非常好。此外我们还和北京大学合作做了一个量子科学馆。在学生的发展上,我们还和日本早稻田大学、德国不莱梅国际大学有合作。
所以,我们将“办学术型高中”的精神延续了下来,做法跟过去不同,与时俱进。
要培养对自然界客观存在有兴趣有好奇心的人才
苏周刊:您刚刚讲到要培养大科学家,前些年“钱学森之问”在教育界引起了广泛的关注,您怎么看待这个问题?
张昕:钱学森提出的问题是,为什么我们的学校现在培养不出杰出的人才?国人多年来一直在问,为什么中国培养不出诺贝尔科学奖获得者?而英国仅剑桥大学就出了80多位诺贝尔奖得主。我们不得不反思背后的深层次原因。我认为价值观是首要因素。事实上,每一个诺贝尔奖得主无一不是凭着自己的一颗好奇心,出于为着贡献人类的目标而努力,我相信没有一个诺贝尔奖得主是为了这个奖项而奋斗的,与他们所创造的人类财富相比,其实这个奖项本身是微不足道的。2009年度诺贝尔物理奖得主、“光纤之父”高锟在他的获奖感言中说“从来没有想过会获奖”,“如果事事以金钱为重,今天就一定不会有光纤技术成果”。高锟的获奖感言道出了我们之所以远离诺贝尔奖的一个重要缘由。以财富、名利、地位论英雄的价值取向,是我们当今社会一切浮躁低俗心态的根源,而浮躁低俗恰恰又是科学家及各路杰出人才的陷阱。很多人追求的是找工作赚钱,以学金融或者考公务员为第一目标,没有大志,致力于人类的科学技术和生活方式变革的少。现在我们的教育目的性很强,要考大学找工作,对学习、探索的兴趣都没有了。价值观中,应当公心重于私欲,而现在我们有太多的私欲而缺少公心。正是因为我们的教育在兴趣、思想、价值观上都处于最低状态,所以出不了大师级的人。
苏周刊:怎样才能培养大科学家?苏州中学是怎么做的?
张昕:我认为大志成就大师,首先要有大志。私欲和“小志”会使人目光短浅,在乎得失;公心和大志会让人志存高远,终成大器。苏州中学有这样的传统,苏州中学不仅有为教育惠民而舍高就低的首任校长汪懋祖,也不仅有为科学救国而“扬短避长”的杰出校友钱伟长,而且还有34岁成为哈佛大学物理系和化学系双聘教授的年轻女科学家庄小威。庄小威的成功法宝是“动力、眼界和深度思考”,这种动力是对问题本身的热情以及对问题解决的向往,绝对没有和世俗功利产生半点关系。
在我们的培养目标之下,不仅强调过去所强调的知识、技能、方法这三大要素,之外我还增加了新的要素,就是兴趣、思想、价值观。我们要培养对自然界客观存在有兴趣有好奇心的人才,兴趣为第一。兴趣有两类,一类是对自己未知的兴趣,一类是对人类未知的兴趣。对自己未知的兴趣促进他学习再学习,提升自己的学术;对人类未知的兴趣促进他发现再发现,要求他探索。第二是思想,现在学校培养出来的人会做题目,但是没有思想,像孔子、老子、苏格拉底那样思考问题,不要说学生,老师都几乎没有。苏州中学有这样的责任,我们要培养拔尖创新型的高端人才,拔尖创新型高端人才绝对不是只会做题,绝对不只是高考考高分,而是要有浓厚的兴趣和有高度有深度的思想。我觉得思想高于技能,兴趣高于目的。
(来源:苏州日报)